文/關不羽
來源：冰川思享號（ID:icereview)
“資本逐利”沒有原罪，市場主體要講道德更沒問題。問題在于，逐什么利、用什么樣的機制讓講道德的市場主體獲利。
近日，由賈躍亭一手創(chuàng)辦的法拉第未來（Faraday Future，以下簡稱FF）宣稱，其公司獨立董事特別委員會已經(jīng)完成J Capital Research（美奇金投資咨詢公司）此前不準確指控調查。
在此前，美國做空機構J Capital Research發(fā)布報告稱FF是“新興的電動汽車騙局”，永遠也賣不出一輛車。隨即，F(xiàn)F獨立董事特別委員會對集團業(yè)務進行審查，調查發(fā)現(xiàn)，F(xiàn)F此前宣布FF 91已有1.4萬余個訂單，但是只有300輛付了款。
2月9日，F(xiàn)F相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公司發(fā)布的預訂單包含收費預訂單和免費預訂單兩個種類，其中公司收集到超1.4萬份FF 91預訂，擁有所有預訂用戶的信息，這一部分是免費預訂數(shù)據(jù)；而公司對外公布的全球300輛邀約制限量版FF 91，這一部分是收費預訂單?！?/p>
負責人的這段表述無異于“自曝”：FF 91真正支付訂金的預約只有300個！
針對此次調查結果，F(xiàn)F的組織構架也進行了大調整。獨立董事Susan Swenson將擔任新設立的執(zhí)行主席一職。未來，F(xiàn)F首席執(zhí)行官畢?？担–arsten Breitfield）和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產(chǎn)品官賈躍亭都將直接向新任執(zhí)行主席匯報，兩人的年度基本工資都將削減25%。
01 賈躍亭的春節(jié)很糟心
一年前，F(xiàn)F宣布了自己的上市計劃，募集資金高達10億美元，均稱用于FF91的量產(chǎn)。在招股說明書中，F(xiàn)F表示，其首款旗艦車型FF91已獲得超過1.4萬輛的訂單，預計未來5年的銷量將超過40萬輛。
人們驚呼，小賈滿血復活，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一年之后，造假被內(nèi)部調查揭露，實際業(yè)績慘淡，賈躍亭被降級降薪，滿血復活的小賈被打回原形，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在中國資本市場玩得風生水起、顛倒蒼生的妖嬈小賈，在美國沒有翻出多大浪花，卻被獨立董事監(jiān)督機制掀翻了。
獨立董事，中國股民都熟悉，簽字背書的萬年花瓶，大股東神仙打架時出來站臺發(fā)聲的工具人——這還是比較罕見的現(xiàn)象，大概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出來。至于維護小股東利益、規(guī)范企業(yè)經(jīng)營行為的監(jiān)督作用，只存在于紙面的制度設計中。
可是，能把韭菜連根拔、能薅許家印羊毛的小賈，偏偏栽在了這么個花瓶角色手上，著實出人意料。
難道是這位美國獨董特別厲害？那倒也不是，華爾街“勇者屠惡龍”的英雄戲碼，是好萊塢編劇的演繹。資本圈里熙熙攘攘的都是逐利之徒，哪有心情扮演屠龍勇士。花瓶變打星的獨董變身，是游戲規(guī)則使然、不得不然。
因為，市場里的大魔王盯上了FF。
02 誰“欺負”了小賈
這個大魔王就是做空機構。
如果說獨立董事在中國股民心目中就是個無愛無恨無感的三無小透明，那么傳說中的做空機構那就稱得上是傳說中的大魔王了。
其實在美國，做空機構也不怎么受散戶待見。去年年初，發(fā)生了舉世矚目的“美國散戶血洗華爾街”慘劇，導火索就是“洋韭菜”們對空頭機構多年積怨的總爆發(fā)。
圖/微博
大洋兩岸的“韭菜”心連心，不是沒有道理?！熬虏恕狈砜看笈?，不管是好牛還是病牛，哪怕是小賈這樣的吹牛，進了韭菜的倉就是韭菜的牛。做空機構專挑病牛下嘴，當然仇恨值拉滿。
小賈也不喜歡做空機構，可是擋不住做空機構看上了他。
2021年10月7日，知名做空機構J Capital Research發(fā)布了針對FF的做空報告。這份報告長達28頁，料很足?！氨粩?shù)十家供應商起訴”、“未披露其中國資產(chǎn)已被當?shù)胤ㄔ簝鼋Y的事實”等等看點都很驚悚，主要“罪狀”是沒車、沒廠、沒錢。
沒車，指的是充滿賈氏風格的“明年見”。報告中稱FF八年經(jīng)營，未能交付一輛汽車并再次表示“明年交付”。
沒廠，是指FF違背了在美國及中國五個地方建廠的承諾，對于第六個工廠建設也一再推遲?！胺ɡ谖磥碓兄Z在7個月內(nèi)重新啟動其位于美國加州的漢福德工廠并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電動汽車，但在今年8、9月份三次參觀工廠時，發(fā)現(xiàn)幾乎沒什么動作?！?/p>
而沒錢，更絕。報告中稱，F(xiàn)F在2024年之前還需要額外14億美元現(xiàn)金來實現(xiàn)財務目標，然后發(fā)出了靈魂之問“誰會愿意給FF放貸呢？”
三刀剁完，報告結論是“FF不可能賣出一輛汽車”，絕殺。
可以想象，這份“死刑判決書”式的報告放在小賈案頭上時，他勃然大怒的表情。是可忍孰不可忍，賈躍亭回懟“冷飯熱炒，無稽之談”。他還公開了新車量產(chǎn)時間：“2022年7月，加州漢福德，新物種誕生日見?！?/p>
這個“新物種”，應該是指“將要”量產(chǎn)的FF 91。這玩意兒2018年就面世了，到2022年還能有多“新”？
圖/網(wǎng)絡
懟來懟去的嘴仗當然辯不出個是非曲折，但是來自市場機構的公開質疑不可能避開監(jiān)督部門的視線，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出場了。
出場是出場了，倒也沒有“國家出手了”的大陣仗。
SEC不是隨便出手的。盡管30年代誕生以來，SEC的權力不斷擴大，但是對市場的直接干預還是有所保留。做空機構和上市公司的攻防戰(zhàn)在龐大的美國金融市場可謂司空見慣，只要還在市場機制有效的范圍內(nèi)，SEC的介入是“可遠觀而不褻玩”的謹慎態(tài)度。
當然，以SEC多年來的輝煌戰(zhàn)績，“遠觀”的威懾力也足夠了。在SEC的“關心”下，F(xiàn)F啟動獨立董事調查機制，向SEC遞交了專門的報告。這才有了小賈被獨董搞得降職降薪、灰頭土臉的悲情一幕。
有意思的是，F(xiàn)F獨董調查的可信度也是挺注水的。否認做空機構的指控，但是也沒有拿出什么過硬的證據(jù)干貨。說我一輛也賣不出去？1.4萬份訂單里好歹是有幾百份付了款的——這多有說服力?。窟@點小動作當然瞞不過SEC里的老鳥，所以嘴硬歸嘴硬，該改的還是得改。
FF承認了部分信息披露不準確、內(nèi)部管理存在缺陷、企業(yè)文化對合規(guī)性重視不夠，等等。認了當然就得改，改的結果就是小賈很受傷。
而這只是開始，如果7月份FF91量產(chǎn)變難產(chǎn)，做空機構不會放過小賈。要是“量產(chǎn)”還是那幾百份訂單，那么市場投資者也不會放過小賈。市場饒過誰?讓子彈飛一會兒又何妨，這就是SEC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穩(wěn)如老狗的原因。
有健全的市場機制在，監(jiān)管部門大可穩(wěn)坐釣魚臺，魚兒總會浮出水面的。
小賈的結局不妙，各方的合力把小賈搞得如此狼狽。市場力量的做空機構開了第一槍，監(jiān)督機構介入后向FF傳遞了市場壓力，激活了公司治理結構中的監(jiān)督機制。這三種力量環(huán)環(huán)相扣，缺一不可，是一套監(jiān)督體系。缺了誰，這套體系都是跛腳。
03 惡意造假VS惡意做空
在中國資本市場玩得風生水起的小賈，在美國卻是江河日下。雖然也撲騰了好幾年，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賈躍亭的此番遭遇，對我們資本市場的監(jiān)督治理是很有啟發(fā)的。
沒有市場力量參與、高度依賴行政監(jiān)督，再好的機制都只能停留在紙面。
在我們的觀念中，市場監(jiān)督排斥功利目的，具有“純潔”的道德屬性。因此一談“市場監(jiān)督”，必然想到行政機構。然而，這在龐大的市場活動中，這可行嗎？
美國兩大交易所有7000家左右的上市公司，SEC就算三頭六臂能管不過來。非要讓SEC承擔全部的監(jiān)督責任，那么結果就是選擇性執(zhí)法。個案上高舉高打立威，能嚇唬多少就是多少。
而這也意味著不要被行政監(jiān)督部門選擇，就能賺個盆滿缽滿。以小賈的長袖善舞，躲過“天雷滾滾”應該不是問題。然后呢？就沒有然后了。小賈永遠是小賈，韭菜永遠是韭菜。而那些獨董們，也永遠是小賈們賞飯吃的花瓶。
圖/微博
所以說，只有行政監(jiān)督的市場監(jiān)督體系是跛腳的，就算SEC把處罰標準提高到查到違規(guī)就槍斃，看上去違規(guī)成本很高，其實平攤到幾千家上市公司頭上，也不過是幾千分之一罷了，膽子比賈躍亭大的有的是。
真正讓這套監(jiān)督體系有效運轉的，是來自市場的力量。沒有J Capital Research狙擊賈躍亭，也會有其他做空機構。這就輪到賈躍亭雙拳難敵四腿了。上市公司造假為了逐利，做空機構打假也是為了逐利，小賈們怎能一手遮天嗎？
所以說，“資本逐利”沒有原罪，市場主體要講道德更沒問題。問題在于，逐什么利、用什么樣的機制讓講道德的市場主體獲利。
只要游戲規(guī)則設定了和造假者共謀能夠獲利，造假生意就會繼續(xù)。別說那些拿著上市公司聘書的獨董們了，總是杵在道德高地上的韭菜們也是如此。今天還在罵罵咧咧“小賈真不是東西”的道德家，明天進倉FF立馬換成了“小孩子講是非，成年人講利益”的小賈粉絲，擺出道德虛無家嘴臉。看別人都是逐利的道德原罪，卻忘了拿鏡子照照自己。
這樣的道德潔癖只會讓市場越來越不道德，接受不了惡意造假VS惡意做空的天經(jīng)地義。而這正是中國資本市場最根本的問題：人人逐利，卻恥于談利；都想從市場中牟利，卻又不愿意市場機制發(fā)揮作用。
于是乎，沒有市場機制的市場監(jiān)督體系始終跛腳，成了賈躍亭們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