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燎原
來源：南風窗
這兩天，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的一位老教授很忙。
同行、學生、記者登門拜訪或電話采訪……他的日程排得滿滿當當。
老教授現(xiàn)年90歲，名叫趙德馨。
他被關注，是因為中國知網爭議中的又一進展。5月13日新華社報道：近日，市場監(jiān)管總局根據前期核查，依法對知網涉嫌實施壟斷行為立案調查。
此前，為和知網“斗爭”，趙德馨進行長達6年的準備，收集自1952年以來他個人發(fā)表的文章，尤其是被知網等平臺收錄、但拒付費的例子。
統(tǒng)計顯示，知網先后收錄他刊發(fā)的100多篇文章，官司最后打贏了，獲賠70多萬元。
在趙德馨鼓勵下，妻子周秀鸞也起訴知網，最后獲賠近10萬元。周秀鸞也是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退休教授，現(xiàn)年93歲。
趙德馨、周秀鸞夫婦
“我們不是為了錢，”趙德馨說，“我們夫婦都是正教授，兩個女兒和外甥收入都比我們高，我們對吃穿沒什么追求，就是爭口氣！”
對于有關部門依法調查知網，趙德馨教授表示自己獲悉后很高興。他希望充分競爭的市場，能夠在以后防止一家獨大。
26塊錢下載費
決定打官司是從26塊錢下載費說起。
趙德馨告訴南風窗，2016年，應出版社要求，他將上世紀90年代其出版的書籍《中國經濟史辭典》進行修訂，重新出版。
圖書修訂組由20多位教授、副教授組成，趙德馨需把這本早年出版的書籍下載，然后分發(fā)給修訂組的20多名成員參考、提建議。
趙德馨就讓學生去下載，學生反映，從知網下載一本要26元。“我要用我的書，還要給你26塊錢？憑什么？”趙德馨很納悶：“那本書當時出版時，定價才17.5元！”
后來他想起了十年前的事，就是2006年，知網曾給他寄了合作的合同，約定說知網收錄他這本書，讓他授權，每次下載會有1.3元左右報酬，同時讓他填寫自己的身份證號碼、銀行卡卡號，方便發(fā)放報酬。
知網上關于學位論文稿酬的通告，而這份通告的發(fā)布時間是2016年10月
那張銀行卡還在使用，但銀行流水顯示，過去十年間，沒有任何一筆款來自知網的報酬。
趙德馨不高興了。
“你白白拿走我的知識和勞動十年了，一分錢沒給我，結果我下載自己的東西，你每本還要我26元？”趙德馨說：“不尊重創(chuàng)造，不尊重勞動。”
趙德馨在互聯(lián)網檢索發(fā)現(xiàn)，他自1952年發(fā)表文章以來的70年里，共有100多篇文章被知網私自收錄。
有些發(fā)表文章的刊物，趙德馨也沒留存下來。隨后，通過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圖書館、檔案室，以及武漢大學圖書館、湖北省方志館等，趙德馨進行一系列原始證據的搜集工作。
趙德馨教授（圖源：極目新聞）
涉及聯(lián)合署名的，趙德馨找對方簽名授權打官司。但一些相對年輕或在位的教授，不敢簽名。
“不簽名的主要有三怕，”趙德馨告訴南風窗：“一怕知網下架他們的文章，二怕新發(fā)表的文章不被知網收錄；三怕期刊不再發(fā)表他們的文章?！?/p>
趙德馨介紹，很多期刊和知網有合作，維權期間，他就接到過一些期刊總編的電話，希望他撤訴，不去告知網。
趙德馨作為中國經濟史學科的開拓者之一，他有足夠名望，且他已90歲，不需再評職稱，所以能把壓力頂回去。
周秀鸞教授在給《長江日報》記者的手寫信中，闡述了自己維權的初衷
趙德馨不聽勸的一個原因，是他感受到知網的強硬和霸道。
“知網特強硬?！壁w德馨說，互聯(lián)網法院規(guī)定每次起訴不能超過4篇文章，我100多篇文章，起訴了20多次，但每批次敗訴后，知網每批次都上訴。
這令過程曲折漫長，“如果第一批上訴可以理解，但前面已經有判例了，后面你還每批次都這么做，就是故意折騰人。幸好我骨子硬朗，否則，熬不過他們?！?/p>
當然，應對策略也是有的，有的課題是他和妻子周秀鸞一起完成。這樣，他就授權周秀鸞去起訴，同步進行，縮短流程。
平均下來，文章索賠的稿酬標準是千字200元。趙德馨的文章很長，因此獲賠70多萬。
“這里包括律師費和鑒定費等，真正到手就30多萬?！壁w德馨說。
知識分子為何不言語？
趙德馨夫婦的官司打贏并被媒體關注后，知識界很多人也在反思：知識分子為何不言語？
“面對顯失公平，知識分子為什么不站出來？而是靠幾個老人站出來？”趙德馨說，如果年輕教師出于各種顧慮而不敢發(fā)聲，那全國那么多老教授為何不出來說話？關鍵還是責任心的問題。
更深層次的反思是：知網何以至此？
作為中國知識基礎設施工程，知網自1999年成立并發(fā)展至今的23年里，平臺主要由知識分子創(chuàng)建、內容由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并最終服務于知識的交流和運轉等。
圖源：視覺中國
“本來我們是同類人，最后我們內部卻產生分化和異化，變成赤裸裸的剝削和被剝削關系。”趙德馨說，“知網低價甚至無償利用我們的勞動，又高價轉賣給了我們?！?/p>
在日益做大的知網面前，受制于評職稱時擔心文章不被收錄等因素，對知網存在的諸多不公條款，知識分子大多保持沉默。
趙德馨不希望知網倒掉，他希望它能“按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原則來建設和管理”這個知識平臺。
“利用作者的文章，就該支付一定稿酬。用戶從網站下載文章，也應支付一定的費用?！壁w德馨說，但平臺獲取利潤應合乎國家政策，不應出現(xiàn)當前的“兩頭吃”，甚至暴利，還年年暴漲。
中國知網會員·流量計費標準表
多數(shù)人的沉默現(xiàn)象也引發(fā)郭兵律師的思考。
郭兵律師同時是浙江理工大學法政學院特聘副教授，2021年10月18日，郭兵收到江蘇省人民檢察院第七檢察部的短信通知稱，其投稿論文已通過初評，需要提供論文的查重報告。
由此，引發(fā)了他和知網之間的官司。
通過知網平臺，郭兵無法獲得學術不端檢測系統(tǒng)服務（通常說的“查重”服務），經向所在學院、學校圖書館等部門了解，他得知知網并不對個人用戶開放，學生只有每年畢業(yè)論文提交時教務處才向各個學院定額開放中國知網的“查重”服務，教師只能通過學校圖書館并繳納一定費用后才能獲得知網的“查重”服務。
郭兵最后只好向學校圖書館繳納相應“查重”服務費用后，由圖書館工作人員代為“查重”。
5月14日，郭兵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表示，經歷這次“查重”服務后，他認為知網涉嫌濫用市場支配地位。
據他介紹，這主要包括沒有正當理由，拒絕向個人用戶開放學術不端檢測系統(tǒng)服務、通過明顯不合理的合同條款限定單位人員使用學術不端檢測系統(tǒng)服務等，損害其合法權益，根據《反壟斷法》第十七條相關規(guī)定，他決定起訴知網，以通過訴訟方式進行公益性維權。
目前，法院對此也已受理，開庭時間待定。
在搜集相關證據過程中，郭兵很納悶，他說：“有的高?；蜓芯繖C構每年向知網繳納上千萬費用，簽訂的服務合同很不公平，知網每年更是沒有理由地猛漲價，面對這種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高校和其他研究機構除無奈采取停用或暫停使用的辦法外，為何就不能站出來反對或向監(jiān)管部門投訴？”
“沉默是不正常的，高校的沉默損失最大是學生?！惫f，每年光是畢業(yè)論文查重需要，每個學生開支就是好幾百塊、甚至上千元，這是非常巨大的量。
被平臺鉗制
“教師必須要做科研，否則職稱評不上?！币凰咝５慕淌趶埍螅ɑ┙邮苣巷L窗采訪時表示，找論文選題，出于對內容和角度是否創(chuàng)新等判斷需要，動筆前，老師通常去查詢相關論文是否有人寫過，進行選題綜合研判。
此外，文章寫好后，也需通過知網等渠道去查重。
張斌表示，知網就是中國知識基礎庫，就像個籮筐，幾乎收錄所有在期刊上發(fā)表過的文章，覆蓋高校、研究機構等領域，門類非常齊全。要做研究，涉及文獻、參考、引用等，必須用到它。
中國知網首頁
“現(xiàn)在評職稱，有高校明確需要提供知網對已發(fā)表論文收錄的截屏?！睆埍笳f，“沒被收錄，說明影響力不夠。”
此外，在掌握海量文章和數(shù)據后，根據大數(shù)據分析，知網會根據文章下載率、點擊率、引用率等，不斷給高?；蜓芯繖C構建立起“影響力因子”，借此評判教授論文的質量。
“知識分子需要這個平臺發(fā)聲、擴大影響力，也由此被平臺所鉗制?！睆埍笳f，大家沒有對這種顯失不公和年年漲10%及以上的不合理收費進行發(fā)聲，不是因為大家可以接受，而是因為買單的不是個人，而是機構。
此外，教授發(fā)聲后可能遭遇文章下架，給自己帶來損失。
“這是平臺對知識分子最大的威脅和報復?！壁w德馨說，他們夫婦的官司打贏后，知網就下架了他和妻子的文章，但他們不在乎，“年輕教師就不得不出于現(xiàn)實生存和發(fā)展需要而有所忌憚?！?/p>
“年輕教授支持我這么干（起訴知網），但又害怕自己這么做?！壁w德馨說，內心很矛盾，也很糾結。
黃穎（化名）是一所普通高校圖書館副館長，她告訴南風窗，其所在高校有約2萬名大學生，按上級對辦學要求，每年人均新增圖書4冊，2萬學生就需新增8萬冊，每冊50-70元不等，費用是400萬元至560萬元不等。
“每年，光是在知網的投入，我們圖書館就花了100多萬元，便于為老師提供學科服務。”黃穎說，“知網很強勢，年底合同寄過來，條款都擬好了，幾乎是對方說了算，我們沒什么話語權。”
從中國政府采購網上可以看到，2022年北京語言大學以65.46萬元的價格續(xù)訂中國知網（CNKI）數(shù)據庫
“這100多萬還只是支付給知網的知識庫費用，查重系統(tǒng)另外是教務處和研究生院負責。”黃穎說，本科生的查重系統(tǒng)在教務處，研究生的則在研究生院，其分開購買，不屬圖書館采購范圍。
學校的查重系統(tǒng)只在學生畢業(yè)論文定稿后，學校負責查詢，以此作為論文答辯和發(fā)放畢業(yè)證的依據。但在此前，學生在初稿、以及每次修改后，都會通過各種渠道自己進行查重，避免交上不合格的產品導致無法領取畢業(yè)證。
“每個大學畢業(yè)生由此帶來數(shù)百元開支，研究生因論文字數(shù)多，避免內容重復的壓力更大?！秉S穎說，查詢次數(shù)也更多，開支就相對本科生更多些。
5月13日，國家市場監(jiān)管總局就知網的問題通報不久，知網發(fā)布公告稱，“我們將以此次調查為契機，深刻自省，全面自查，徹底整改，依法合規(guī)經營，創(chuàng)新發(fā)展模式，承擔起中國知識基礎設施的社會責任，努力將知網打造成具有中國特色、世界一流的學術資源信息平臺，推動學術傳播交流，促進國家科技創(chuàng)新，為廣大作者和讀者提供更好的服務。”
5月13日，知網發(fā)布公告
但基于知網以往的“習慣性表態(tài)”，傳媒界對此持審慎態(tài)度。
“多年來屢遭詬病卻一直巍然不動的知網，終于被查了。”5月14日，《半月談》在評論中指出，這則消息被“八方點贊”，評論區(qū)一片歡騰，很好地說明了人心所向。
但半月談也提及，“最終知網的整改能否成功，還得讓用戶來評價。且勿過早歡呼，讓我們拭目以待!”
就知網被查一事，人民日報也在其官方微博連發(fā)兩條評論，用語不輕。
5月13日19時44分，人民日報評論稱，近年來知網已多次被卷上風口浪尖。雖然知網已多次表示將“反思整改”，但質疑的聲浪依然洶涌，有愈演愈烈之勢。知網風波，要想平息，當讓法律介入。知網何去何從，尚需觀察。但無論如何，知網是否壟斷，是時候有個明確說法了?！爸卞e改錯不能只在嘴上，必須見行動。
5月13日23時28分，人民日報再次發(fā)表評論稱，涉嫌實施壟斷行為被監(jiān)管部門立案調查，知網回應稱“全面自查，徹底整改，依法合規(guī)經營”。無論自省還是自查，都不能止于自說自話。平息風波，回歸法律軌道是正途；紓解眾怒，找回丟失的初心是要務。走得再遠都不能忘記為什么出發(fā)，知網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