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關(guān)于尋親的報道和敘事,都停在了認親這一環(huán)。團圓帶來喜悅,但對始作俑者的追究,卻常常因為年代久遠、中間人過世等原因變得艱難而模糊。
幸運的人或許可以放下,但楊妞花不是,她一定要抓住余華英。
作者 | 斯通納
28年以后,楊妞花再次見到拐賣自己的人販子余華英,還是5歲記憶里的那張顴骨凸起、長而兇狠的臉,毫無表情。
這張臉,曾經(jīng)威脅她“再哭鬧就把你扔下火車”;曾經(jīng)用滾燙的開水澆她的頭;曾經(jīng)因為她要上廁所而連踹她十幾腳……這張臉,她記得清清楚楚,一刻也沒有忘記。
如今,楊妞花坐在原告席,那個人就坐在被告席?!懊鎸λ也辉儆心欠N恐懼感,我知道我長大了?!蓖徱恢芎?,楊妞花接受新周刊專訪時對記者回憶道。
不顧一切地忍耐、順從、“耍心眼子”逃離、吃苦、賺錢以后,楊妞花終于長大了。
余華英一審被判死刑,當庭表示上訴。(圖/央視新聞微博)
認親
找到自己親人的那一晚,楊妞花哭了整整一夜。
那是2021年5月的一個深夜,有人因為她發(fā)的尋親視頻聯(lián)系她?!耙婚_始以為是又一個找錯的,因為記憶中我沒有堂妹。直到她說,她的堂姐是去買織毛衣的簽子時丟的,我才激動起來?!?/p>
楊妞花告訴新周刊記者,在那個“決定性時刻”,她幾乎就確定自己找到家了,因為其他人是不知道這個細節(jié)的,她沒有說過。
(圖/《失孤》)
彼時她5歲,跟著父母和姐姐在貴陽生活??匆虌屗齻兛椕拢蚕雽W(xué),便拿著一雙筷子讓四姨給削成一對織毛衣簽子。四姨怕扎到她就沒給削,但答應(yīng)給她織條圍巾。
四姨的圍巾才織了一小段,某天,父母不在家,經(jīng)常來往的鄰居阿姨說帶楊妞花去買毛衣簽子,5歲的她毫不懷疑地和她出門了。當時阿姨“一家三口”已經(jīng)在楊家附近住了好幾個月,阿姨的女兒和妞花兩姐妹玩得很好,平時也經(jīng)常一起上街。
這位鄰居就是人販子余華英。據(jù)她后來供述,當時他們物色男孩無果,才決定拐走楊妞花。
余華英帶著她轉(zhuǎn)乘了幾趟汽車、換了身衣服,搭火車到了河北邯鄲。她一直以為阿姨在帶她買毛衣簽子,上了火車才發(fā)現(xiàn)她變臉了。毛衣簽子不可能買了,從此,年幼的楊妞花離家越來越遠。
堂妹找到她的當晚,她就聯(lián)系上了親姐姐桑英——一個存在于她記憶中的名字。除此之外,她還記得楊興民(父親)、阿布袋(苗語中對外婆的稱呼)。沒多久,血液比對也確認了。
“我們是苗族嗎?”(圖/@楊妞花)
她立刻借錢,從河北邯鄲回到了老家貴州織金縣,見到了二十多年不見的外婆、舅舅。
因為她的走失,她的家在1995年冬天徹底變了天。爸爸放棄工作、背著棉被在貴陽的大小車站找孩子,八九個月后無果,后來酗酒因病離世,母親也在第二年離世,去世時分別才34歲、32歲。失去父母后,比她大3歲的姐姐早早輟學(xué)跟隨舅舅出門打工去,如今已遠嫁江蘇。
“怪我沒把妹妹帶好?!保▓D/@楊妞花)
從2012年開始在“寶貝回家”登記、采血尋親以來,她一直在猜測,找到家人后會揭開怎樣的真相。
閨蜜總開玩笑說“你會不會是走丟的富家千金”,她自己則經(jīng)常偷偷失落:有時候覺得自己是父母不要的,“或者生了兒子忘記我了”;有時候又想起,記憶中父母的眼神是有愛的、自己應(yīng)該是被拐了;轉(zhuǎn)念又想,那怎么這么多年沒人找我?如此反反復(fù)復(fù)。
后來她才知道,家里不是沒人找,就連年邁的外婆一聽說有相似的孩子,都會逼著舅舅去看看是不是她們的妞妞。DNA打拐庫(“全國公安機關(guān)查找被拐賣/失蹤兒童DNA數(shù)據(jù)庫”)到2009年才建立,但父母已經(jīng)去世多年,姐姐對“打拐庫”不太了解,另外也不希望,找到妹妹之后只能告知父母去世的消息。
站在蔥郁清冷的大山里,面對父母的墳塋,她“沒有了任何幻想”:“我不甘心,特別不甘心,我一面也沒見到他們。父母的兩條人命、我和姐姐的人生都因為人販子改寫,我一定不能放過人販子?!?/span>
“一面也沒有見到。”(圖/@楊妞花)
在為祭拜父母燃起的煙霧中,楊妞花把心里縈繞了9年的目標“找家”擦除,換成了——抓住人販子。
追兇
2021年,楊妞花報了案。她以為記得人販的名字、長相,抓住應(yīng)該不難。
但和很多拐賣案面臨的問題相似,這起被拐案發(fā)生在1995年,根據(jù)1997年《刑法》相關(guān)規(guī)定,刑事責(zé)任追訴期限最高為20年。時間已過去了26年,她的案件過了追訴時效——所以這一年,邯鄲警方接受了她的報案材料,卻并沒有立案成功。
她上電視節(jié)目、在短視頻平臺更新認親故事,得到了廣泛關(guān)注,卻仍然沒等到立案的消息。她搜抖音、搜百度,才知道什么是追訴時效,才知道要拿到立案回執(zhí)才算立案——原來自己根本沒有報案成功。
(圖/《失孤》)
2022年6月,她找到第一次回家認親時陪同過她的“寶貝回家”志愿者、貴陽市公安局南寧分局打拐民警向陽,再次報案。向陽曾經(jīng)在她認親時仔細了解過她的情況,建議她回去找到當初拐賣的中間人,了解更多細節(jié)并報案。
向陽對新周刊記者回憶當時再次見到楊妞花的場景:再次來到貴州的她憔悴而充滿憂慮,父母離世的消息仍壓在心頭,第一次的立案失敗也讓她變得急切且不信任警方。
他說起一個小插曲——楊妞花6月5日報案,6月6日拿到了立案通知書,才過了兩三天她就打電話去投訴。向陽只好解釋,開展調(diào)查需要時間,還拍了出差去邯鄲和云南大姚縣調(diào)查的機票給她。
雖然過了追訴時效,但因為楊妞花咬住不放,加上邯鄲警方前期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余華英2004年在云南大姚縣因拐賣2名兒童判過刑。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前罪追訴的期限從犯后罪之日起計算,這意味著楊妞花的案件可以從2004年計算時效,她的案件得以正式立案。
用時1年,才走到立案,楊妞花也累,但床頭上一家四口的老照片,提醒她,“我不能不堅持,我不甘心”。
姐姐給的全家唯一合影。(圖/紅星新聞)
因為楊妞花有明確記憶、拐賣中間人尚在世,破案的有利因素很多。6月30日,立案不到一個月,警方就抓住了人販子。接到電話的楊妞花“聲音都輕快了起來”,一下子有了笑聲。
她決定請個律師。前期她一直靠自己網(wǎng)絡(luò)搜索和志愿者的幫助推進著,這對只讀到小學(xué)六年級的她來說是吃力的。如今抓到人要進入訴訟程序了,不能再單打獨斗。
“跟我一樣情形的朋友一般請的是援助律師,但我不是,我想自己花錢請律師?!睏铈せㄔ陔娫捓飯远ǖ卣f,“自己請的用著放心?!?/p>
有了律師,她開始明白可以將余華英“嚴懲”到什么程度。
她本人曾作為方言翻譯協(xié)助過警方調(diào)查走訪,隨著警方調(diào)查的深入,她得知余華英拐賣的孩子有7個(最終查實11名,不含2004年審結(jié)的2名)。但今年初,貴陽市南明區(qū)檢察院以“拐賣兒童罪”對余華英提起公訴時,檢方提供的量刑建議書,是有期徒刑14年。
(圖/《失孤》)
楊妞花不滿意,“2004年她被判了8年,服刑了5年就放出來了,如果這次只判14年再減減刑,沒幾年又出來了”。
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拐賣兒童3人以上就屬于情節(jié)特別嚴重,屬于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可以由中級人民法院管轄。她委托律師申請案件提級管轄,由貴陽市南明區(qū)法院移交到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同時提起了880萬元的附帶民事訴訟。
“賠償金額本身并非目的,我也知道余華英賠不起。”但有了這個附帶民事訴訟,她除了是這起刑事案件的受害者,也是民事案件原告,可以全程參與案件審理。余華英當庭表示上訴后,楊妞花也迅速提出了第二次附帶民事訴訟,確保見證余華英審判。
一審時,她坐在原告席,28年后再見余華英,她質(zhì)問道:
“余華英,你還認得我嗎?是我把你送進監(jiān)獄里的,也是我把你告上法院的。”
洗去污名
楊妞花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恨著人販子。
一審結(jié)束后,她回到邯鄲,照顧孩子、接待采訪,幫忙大娘家張羅兒子定親的事兒,每天更新微信朋友圈招攬生意。在邯鄲,她和閨蜜開了一家小小的美容店,和老公、3個孩子生活在一起,逢年過節(jié)會回貴州。
過上這樣一個普通90后的生活,楊妞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聊起前幾十年,光是“挨打”“打我”“怕被打”等字眼,她就提起了30多次。她至今仍然很害怕走夜路,也常常夢見“奶奶”打她,在夢里還一直想著如何應(yīng)對。
剛到邯鄲養(yǎng)父家時,聾啞人父親一開始并不喜歡她,因為奶奶擅自做主,把他攢的娶媳婦的錢用來買了個孩子,養(yǎng)父多次比畫著要送走她。
(圖/《小偷家族》)
小時候奶奶還喜歡她,聽信中間人的話,以為她是被遺棄的孩子。會跑很遠的路去給被燙傷的孫女找藥,孫女放學(xué)后還送她去住得很遠的老師家補課;平時念叨著以后要找個上門女婿,這樣自己走了才沒人欺負她……
后來她成績越來越好,一直保持在前三名,奶奶反而開始糾結(jié),“想我學(xué)得好,又怕我長大之后會離開她,所以她常常用很沉的木頭拐杖打我,凌晨4點醒來也會把我踹醒”。
再加上周圍人、親戚教唆說“孩子讀了書長大了會跑”“養(yǎng)不熟”,原本準備好錢、送楊妞花上初中的奶奶,后來強行中斷了她的學(xué)業(yè)。直到她離家打工、奶奶病倒,挨打的日子才有了盡頭。
(圖/《狗十三》)
但最可怕的,還是長久以來背在身上的惡名。因為奶奶經(jīng)?!靶麄鳌?,從小村里就知道她是買來的,人們稱她“南方野兔子”。長到十多歲,村里又傳“買她是為了給她爹做媳婦”。
“我開始對我奶奶、我爹特別排斥,但是我又不敢離開那個家,害怕到了別的地方可能會更可怕?!碧崞鹉嵌螘r光,楊妞花總是用“害怕”來形容,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孩來說,“縮起來”是她唯一能做的。
被說得越多,她越自卑,越相信自己也許真的是沒人要的孩子。楊妞花說,外出打工的幾年還好,工友們只是疑惑她為什么從來不給媽媽打電話,以為她父母離婚了。但只要在村里,她就抬不起頭,那是真正意義上的“低著頭活著”。
到19歲談婚論嫁時,她仍然很為自己的名聲而自卑:“我告訴媒婆,只要男方同意我就不會拒絕,我太想有個家了?!彼蛐轮芸浾呋貞浀?,相親過程中,她還暗示了男方,要是想娶她,一定要打聽清楚。她害怕男方知曉她的名聲之后,因后悔娶她進門而打她。
這一切,都是因為余華英拐走了她。
(圖/《親愛的》)
在她認親、人販子被判刑后,周圍人包括之前久不聯(lián)系的工友都知道了她的身世。
老家的親人們告訴她,她爸爸曾經(jīng)是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xué)的高材生,在煤礦、紙箱廠上過班,后來自己做點小生意;母親則性格雷厲風(fēng)行。她長得像爸爸,性格像媽媽,從小就嘴甜,跟外婆很親。最重要的是——爸爸媽媽都特別愛她。
她記得自己走失時,穿著一件自己特別喜歡的衣服,用手一按就會發(fā)出“唧唧唧”的聲音,后來被人販子帶上火車前換掉了,想必也是親人給她買的。
她一遍遍得到確認:自己不是沒人要的孩子,是一對夫妻的掌上明珠,是有人思念著的妹妹、外孫、侄女。
(圖/《親愛的》)
伴隨著相認的親人的講述,她知道的本應(yīng)該屬于她的愛越來越多,遺憾的窟窿越來越大,她也就越恨余華英。
“我所有的不幸都是人販子帶給我的……即使她被判了死刑,也只能讓我多年以后提起時,內(nèi)心有一點安慰,但對她的恨意從未減少過。”她聲音沙啞,咬字卻格外用力,好像這些話早就在心里默念了無數(shù)遍。
也是這從未減少的恨,讓她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28年后,終于迎來了正義。
如見證她每一次回家、認親的向陽所說,“她尋親的愿望比一般尋親人更迫切,做事堅決,無論有沒有條件,想方設(shè)法都要達成?!?/p>
怎樣才算“好好生活”?
很多人勸楊妞花:好好生活,不要抓人販子了,父母若是在天有靈,也會希望她們過得好,和解、平靜才是更利己的活法……
“可要是在抓人販子和過得好之間選,我會選抓人販子。因為如果我不抓到她,可能我這輩子都過不好。”楊妞花毫不猶豫。
(圖/《失孤》)
她一直都在“好好生活”,抓人販子就是她“好好生活”的內(nèi)容與目標之一。也許是繼承了考上過大學(xué)的父親的DNA,也許是被逼到了某種程度,楊妞花說自己從小就很會“耍心眼”、講策略。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博得更好的生活與處境。
她向記者如是形容自己的“心眼”,可能因為講述了太多次,語氣像是在講自己如何獲得更多玩具一樣尋常。可這不是什么心眼,只是絕大多數(shù)孩子都不需要學(xué)習(xí)的家庭自保技能。
“我從小就知道,奶奶兇我的時候,不能頂嘴、不能抬頭、不能讓她看到我的眼睛,這樣她可能就不打了;更不能哭,因為她會打到你不哭為止?!?/p>
13歲時,她特別想離開家、出去打工,她就去找了和奶奶關(guān)系不好、但很有正義感的大娘(奶奶的大兒媳)幫忙,最后大娘真的扛著所有壓力把她放了出去,但要她承諾不能不回來。后來楊妞花向大娘講起自己的記憶,大娘也鼓勵她去尋親。
去江蘇電子廠打工的這些年,她掙的每一分錢都交給奶奶,直到奶奶生病了糊涂了,她才給自己攢錢,所以她與養(yǎng)家的關(guān)系至今也保持得很好。不過,如果奶奶沒有去世,此次訴訟奶奶也許還會被追究。
養(yǎng)父是聾啞人,務(wù)農(nóng),在建筑工地干活,這是他畫的童年的女兒。據(jù)楊妞花回憶,養(yǎng)父從不打她,奶奶打她的時候養(yǎng)父基本不在家。(圖/@楊妞花)
楊妞花19歲結(jié)婚,嫁給了相親的第一個對象,婚后先確認丈夫不打人,膽子才越來越大——“一直到生了第一個孩子,我才有安全感,才告訴他們我的真實身世、我的記憶,我可能是被拐的?!?/p>
電話那頭,楊妞花語氣平靜。她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于確認,新進入的家庭是安全的。不僅如此,婆婆聽了毫不介意,讓她趁現(xiàn)在父母可能還在,一定要去找親人。
她也很會賺錢。生完第三個孩子后,她從微商起步,開始做生意,如今有了自己的美容店、房子,還有一門服裝生意。
這些年認親、抓人販子、給親生父母修墳、幫助其他尋親家庭,楊妞花用了不少錢,家庭都支持,丈夫也陪著她回過貴州、去親生姐姐家。這次她來參加庭審,丈夫就在家?guī)Ш⒆?、收玉米?/p>
她說,“現(xiàn)在的一切幸運,是我們夫妻共同努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我一天打兩份工打出來的”,與抓不抓余華英無關(guān)。
擁有了愛,也無法抵消恨;幸運,也無法消除不幸。不是所有傷痛都能夠被治愈。
楊妞花說,等余華英終審判刑以后,她將徹底不再提這個人。她要過自己的生活:賺錢、養(yǎng)育孩子、保護家人;做志愿者,幫助和她一樣的尋親的人早點找到家。
楊妞花朋友圈封面,和姐姐在老家的合影。(圖/@楊妞花)
現(xiàn)在,每當有人喊她楊妞妞(貴州親友的稱呼),那感覺就像爸爸在喊她一樣溫暖;每當有人喊她李素燕(河北邯鄲的名字),她又會像一個成年人一樣,要求自己成熟、陽光。
這兩個名字她都認可。自我介紹時她會說:“我是一個在河北長大的貴州人。”
[1] 人販余華英被判死刑:拐賣11名兒童,還賣過親兒子,南方周末
[2] 她拐賣了11個孩子,親兒子都沒放過,中國新聞周刊
[3] 拐賣11名兒童人販子一審被判處死刑!南明公安輾轉(zhuǎn)半個中國將其繩之以法,貴州法治報
[4]楊妞花的復(fù)仇 28年后送人販上法庭,紅星新聞